打开摺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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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喻丽清

日文小说,在李峰吟的书架上到处都是。那里面映着她三十几年前在日本留学流掉了十年的倒影。

从台湾东海大学到东京帝大,从医生太太到定居美国,慢慢走出来的人生活上,她从来不曾忘情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文学。文学里堆满了她的乡愁。儿女飞走的空巢里,她静静追想起来,现实沉埋掉的文学梦,又被她一一掘出,变成她开拓自我的起点。原乡已远,淡淡的冬意非常适于怀古,她把以前爱过的作品,由书架取下重新读过,又找出稿纸,慢慢地在日文与中文之间搭沟通的桥。

文学的天际,翻译的人往往比写作者先想好如何降落。他们不冒坠海淹死的风险,只想旅行。

走向这翻译的「第二春」,起步不知由何时算起,井上靖的《流沙》也许花的心血较多,总觉得是个初恋般的完成。自费印了出来,还是欢天喜地。自此,仿佛井上靖是她的老友,跟不懂日文的朋友说到他的《流沙》写得多么好时,都像是一种幸福。

由于井上靖的《流沙》,我才得以分享峰吟那迟来的幸福。

那时候不知所以地迷上考古,对考古学家而言,「巴黎才是废墟」那种观点,使我如得禅悟般兴奋。在考古中,时光倒转、过程逆反,虚构与实有无从界定,人死观比人生观还要美丽。

从恐龙消失的荒野回到文明的都市来,像进出时光隧道,不得不令人思索:什么比生命形式更持久?化石吗?文学吗?还是哲学思维本身?不再存在的地方,还有我们可生长的养分,不是很神奇吗?

井上靖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都是好友,但那两位文学师友全自杀死了。井上靖这位哲学系出身,四十岁才开始写作的作家,却一直沉稳地慢慢写出他的重量级作品,不知哪一种生更加可敬,哪一种死更有哀荣?

《流沙》由考古学家与钢琴家的婚礼开始,新郎新娘都是日本人,婚礼在瑞士举行,蜜月却选在伊朗、土耳其那些古遍布的地方。故事由日本扩大到欧洲到中东,由现代到古代,由两个人的事变成了无数人的事。爱情的写法千万种,为什么伟大的爱情多半要灾难背景来衬托?为什么人生非要写成愈复杂愈好?《流沙》之所以跨越时代,不靠伟大的爱情也没有夸张的复杂性,这才是高明之所在。

人生不是一个一个的故事而是一点一点的细节。在文学领域中,我们要寻找的也许不是故事,而是写书的人因创造出来的智慧结晶变成某种典范而已。书中的作者,往往比作者本人完美;书中的气质,一见倾心;书中的世界、书中的境界,自成宇宙。

思想的冒险自书中开始,不在心中开始(D.H.劳伦斯说的)。然而,用心去冒险的人,往往人琴俱焚。井上靖用思想的冒险却给我们创造了一种优美勇敢而宽大的人生态度。他的境界,是个多么白亮的草原。

如今这个电脑时代,或许只有电脑「死机」的时候,我们才会了解那机器脑袋里边复杂线路的可贵。如今我的灵感经常「死机」,反而使我留心别人通向灵感的道路。我妄想着:灵感的源头,像潜意识之于意识,像化石之于考古,像想要上下古今包容一切文学的野心一样千丝万缕,说不定也有独特的线路可寻?

由《流沙》到峰吟新近出版的《婆媳战争》,由沙漠到厨房、由日文变中文,书的再创造,不分新老,不都像一座座神秘的花园吗?

日本人眼中,《婆媳战争》里的华冈青洲是十八世纪末的名医,谁都知道,他用曼陀罗花研制成麻醉剂(通仙散),进而将外科手术与传统的中医结合,为日本的医学革命。在他的研制过程中,母亲和太太争着要供他做人体实验,传为美谈,作者却看出两个女人间的心理大战。比起《流沙》,它的世界委实小了很多,但着眼于婆媳的女作家,也同样有想要出入古今的野心。她沿着历史向前走,终于敲开了华冈的家门,带我们一同去拜访一个日文的天地。

看到峰吟把她摺叠着的翻译梦一个个展开,常使我想起一位诗人。他形容文学是「破布一样摺叠着的梦」,无论是读是写。那「破布」的感觉如今我也能体会了,半是惭愧半自豪,半是快乐半辛酸,前有古人,后亦有来者,我依然在阳光下孤独地摊开那梦一般的破布。

【凤凰华人资讯网综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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