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羊璧
近日讀杜潤生的《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書中附有當年重要事件的照片，好些照片令人生起說不盡的感慨。
有一張照片是五十年前（一九五九年）拍的。那時到處說出現超高產的「衛星田」，畝產以多少萬斤計。你不信嗎？有照片給你看。密植的水稻，稻穗豐滿，整幅田地長得結結實實，簡直就像長出了一塊實體。照片中，一個樣子挺可愛的女孩坐在稻穗上面，就像坐在床墊上。這張照片，記得當年我也看過，印象很深。印象深的原因，一是覺得這是奇蹟，二是不敢相信是奇蹟。
那是一段狂熱的歲月。
現在都知道了，當時這一類照片所拍的現象，都是作假。
杜潤生記，他曾經問他山西太谷老家的兒時同學，他們說：「都是移植的辦法，幾十畝地的紅薯都移到一畝地裡」。杜潤生自己也到天津郊區考察：「莊稼密植度大得進不去人，一看就是假的」。
一畝田，畝產幾百斤，一千斤，都是好收成了。一下子說是收到了過萬斤，這怎麼可能？
但是當時由上而下，有一股狂熱，認為人定勝天。人的意志可以決定一切。只要人有多大膽，地就能有多高產。這種意志決定論被運用到任何領域。在社會發展進程上，認為可以超越現實條件，早早進入共產主義；在社會組織形式上，認為只要組織成人民公社，就甚麼事情都能辦好；在農業生產上，認為只要合作化，要提高產量就不算一回事，要多高能多高。……
這種氣氛變成巨大的壓力。在這種氣氛中，誰要是從實際出發，說一點真實的情況，都會被認為落後、小腳女人。反過來，索性「你入社、我也入社，你造假、我也造假，你浮誇、我也浮誇」。倒是一切順當了。
當時各地的領導也真難做。潮流如此，你看這裡那裡，都在聲稱糧食產量已經大大提高，你這裡怎麼辦呢？人家畝產過萬，你這裡還只是幾百？是不是不相信人民公社的優越性？是不是抗拒？是不是瞞產？瞞產，想少上繳，自己多留。這個罪名就嚴重了。而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受不了壓力，虛報高產。一報高產，就得到讚揚。索性吹牛皮，牛皮吹得越大，表揚越多，上了報，全國都知道。那些吹到畝產上萬、幾萬斤的地方，就被形容是「放了衛星」，是衛星田。上萬斤，要給人看，於是就出現了那種把幾十畝地的莊稼運到一畝地上去的情況，出現了那種密植度大得進不去人的情況。
照片就是這樣來的。
但是吹了大牛皮的結果，非常嚴峻，因為既然高產，就應多交糧食給國家。結果是一處處農村留不了糧食，農村餓死人的事就在那時候發生。
現在看這些舊照片，感慨萬端。沒有經歷過那時期的年輕人，不知道照片背後有那麼一段複雜的歷史。這歷史背景不是三幾句話說得清，也不易說得有條理。
杜潤生先生是一位長期參與農業決策的前輩，處事細緻踏實，主張推行「家庭承包責任制」。他在這本書中冷靜地、條理清晰地敘述當年如何一步步走過來，讓我們多少體會到中國農村問題的複雜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