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命陪君子 陈鲁民
——孟浩然之死
“舍命陪君子”，是时下酒桌上说滥的一句话，但大都是夸张之语，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装模作样，实际上还真没见过几个为陪君子而喝掉老命的。唐朝大诗人孟浩然，则是实实在在陪朋友喝酒而去世的。
那一年，孟浩然五十二岁，隐居在襄阳鹿门山，诗酒作伴，晴耕雨读，清贫度日，倒也快乐逍遥。可是流年不利，他不幸得了背疽，也叫背疮、天疱疮，其实就是背部软组织的蜂窝织炎。放在今天只是个小毛病，打几针抗生素就能药到病除，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几乎等同于绝症，很难治愈，弄不好就会死人。史上死于背疽的名人可是大有人在，项羽的谋士范增，三国时的枭雄刘表，晚唐的一方霸主李克用，南宋抗金名将宗泽，明代大将徐达等，都死于此症，平民百姓那就更多了。幸亏孟浩然有个过命的名医朋友，想方设法给他治疗，不仅辨证施治，巧为针砭，还为他精心调剂饮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控制了病情，一天天见好，眼看就将痊愈。
这一天，他收到来信，多年老友王昌龄被贬路过襄阳，要专程来看他。他是个性情中人，平素好交朋友，喜欢热闹，李白、王维、张说、王昌龄等诗坛大腕，都是他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好友，平时书信来往，互致问候，交流新作。接到王昌龄的来信后，他喜不自胜，居然激动得几天都没睡好觉。
十多日后，王昌龄果然如约而至，孟浩然非常高兴，自然得尽地主之谊。接风宴上，孟浩然倾其所有，菜肴丰盛，酒香扑鼻，还请了多位名士作陪。席间觥筹交错，众人交谈甚欢。说友谊，谈见闻，褒贬人物，议论世风，边喝边说，推杯换盏，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过三巡，王昌龄感慨道：太白有诗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的确是名不虚传。
谈到好友李白，孟浩然很得意地拿出一篇诗稿，原来是他去扬州游历时在武昌遇到李白，小酌之后，李白借着酒意，一挥而就，给他写了一首送别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曰：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吟诵再三，王昌龄不禁拍案叫绝：“好诗啊，词美，情深，意高，境远，七绝中的极品，就是我这个‘七绝圣手’也要甘拜下风，来来来，浮一大白！”两人各饮一大杯，举座同欢。
又说到昔日囧事。孟浩然端起酒杯，自嘲地说，这辈子最窝囊的事，就是见到今上那一次。那是唐开元十六年（728年），三十九岁的孟浩然去长安应试，科举不中，心中郁闷，到老友张说家中拜探。不意玄宗皇帝突然到访，孟浩然猝不及防，惊避床下。玄宗命他出见，问他近日有何新作，孟浩然自诵其诗，读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玄宗立刻变脸了，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说完拂袖而去。这下子好了，彻底绝了孟浩然的求仕之路，他就回到故乡襄阳，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读书写诗，雕琢字句意境，一不留神，就成了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
说话间，一大盘红烧查头鳊端上来了，这是产于汉水的名鱼，味道特别鲜美，天下闻名，也是当地待客的一道硬菜，价钱不菲，也只有贵客来了才能享用。孟浩然热情相邀：“王兄请用，这是襄阳的名菜，不吃查头鳊就不算到过襄阳！”一旁陪席的医生朋友劝阻孟浩然说：“此乃发物，于先生有碍，还是忌口为好。”孟浩然吃得高兴，那还顾得这许多，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着“少吃无妨”。医生摇摇头，很是为他担心。
少顷，上来两个歌女助兴。一个绿衣歌女执红牙板，先唱了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柔声细语，婉约清新，换来一片叫好声，大家齐饮一杯祝贺。
另一个红装歌女执绰铁板，唱了王昌龄的《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大气磅礴，豪放不羁，席间又是一阵喝彩，掀起新的高潮，大家都有些醉意了。
这顿酒足足喝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杯盘狼藉，尽兴快意，才算结束，孟浩然和王昌龄相互搀扶着，一边说着醉话，一边踉踉跄跄离开酒店。
第二天，孟浩然就病倒了。可能是过于兴奋，“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言之有理；也可能是过于劳累，大病初愈者最宜静养，最忌劳累；或许是因为吃了查头鳊这种发物——明朝开国大将徐达，晚年被朱元璋猜忌，给罹患背疽的徐达送去发物蒸鹅，要了他的性命。用今天的医学眼光来看，孟浩然是因为大吃大喝，饮酒作乐，导致血糖飙升、免疫力减低，继而导致旧疾复发，出现菌血症而不治身亡。
尽管医生在第一时间赶到，用尽各种办法，但已无力回天，一代田园诗大师就此辞世。王士源编撰的《孟浩然集》在序言里记 ：“开元而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戏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 《新唐书·孟浩然传》记，孟浩然“开元末，病疽背卒。”
孟浩然“舍命陪君子”而驾鹤西去，王昌龄悲痛万分，悔恨交加。不过，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十多天后，他就冤死于亳州刺史闾丘晓之手。《唐才子传•卷二“王昌龄”》记:王昌龄“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
两个老朋友又可以见面于地下，永远不再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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