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看约翰尼•德普电影《教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来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这其实是一首代拟体怨妇词，描写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和伤害她的男子坚决分手的情景。前提尽可以假设，但结果无可改变。
优秀的文学作品，许多时候能获得一种超越的意义，而指向多向度的阐释空间，从而扩大作品的艺术容量。一如纳词，至少可以用之以说友。
约翰尼•德普主演的美国电影《教授》，也是这样一部让人难以忘怀的作品。拍摄于2018年，算是小德的新作了，而且被认为是他近十年最好的作品。
做到大学教授，也算是登上人生的一个高点。但约翰尼•德普饰演的大学文学教授理查德，却过得并不称心如意。影片一开始，理查德就被诊断出罹患肺癌，而且已经多处转移。如不治疗，最多活个半年，再怎么治疗，也只能活到一年半。
类似这样的题材，我曾经看过几部，对这部电影，就没有过高的期待。只是，理查德作为大学文学教授，既当盛年，又小有才华，如何对待自己余下的日子，就成了我这样的观众的最大悬念。
镜头转到当日的饭桌。妻子洋洋得意地公开宣称自己出轨了，给他戴上绿帽子的，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大学校长，一个他眼中一无是处的油腻男。女儿的同性恋宣言则让做母亲的大光其火。看似风平浪静的三口之家，立时形势大变。这时的家人，还不知道他患了不治的癌症。
人生不如意处十有八九。这时的理查德教授，是处在九字头之上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见谁？
据说刚出生的婴儿，第一眼所看到的世界的图像是颠倒的。颠倒与否，那时没有思维，也就没有意义。后来正看世界了，又能够做些初级的判断，最不济的，也多看到笑脸，鲜花，缤纷的世界，而且未必能记住。
我的最早的记忆，是一挺机枪，架在我家屋角，朝向西南的大路。那记忆未必可靠，很可能是后来记忆的部分前置，一如现在电影，正传之前的前传，其实拍在正传后面。
初见如无可选，最好是只见童年的自己。被人呵护着，终日里天真无邪，傻玩到不知天地白日。但那时却想早点长大。一往大处长，就问题多多。学堂是人生的第一道大门槛，跨进去，便是道道门槛等着你。
我读书那时，似乎容易一些。很少回家了还忙着作业。识字不多的老爸老妈，也不催着课余学这学那。那时不兴那个，有也没钱去学。挎了书包回家，剩下的就是玩。弹弓，纸炮，高跷，溪里的螃蟹，田里的鱼鳅，夏天泡水，冬天滑冰……书照读下来，不考第二就考第一。
我大凡说古以言传身教，孙子辈们就会说，你们，那时候，当然啰！潜台词很多。
现在的孩子，一生下地就几乎见不到自己了。戴上手环以免狸猫换了太子。奶粉一吃就一股洋味。学吃饭便是肯德鸡。以后的事情就不说了，全程被设计。刚读到网上一篇文章，标题就很吓人：《中国父母渴望孩子幸福，孩子却大都痛苦不堪》。先就痛在起跑线上。一百米距离，你得准备万米长跑。只除非官二代、富二代。
理查德跑到教授的点上，本会轻舒一口长气。但他要做好丈夫，要做好父亲，就不容他原地踏步。他不理解妻子何以要出轨。论相貌论人品，他那个上司最多是个大学校长，其余会甩那人一大截。但他就是被戴了绿帽。他当父亲还是不错。遇着女同的女儿失恋，他左说右说百般开解，说到女儿破涕为笑重新开始。
但是，他得独自扛着疾病，和因此回头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做了几十年的正人君子，被戴绿帽仍不忘初心，教书育人是苦口婆心，谦恭待人有一片善心，行得端走得正。即将入土之前，何不做一把真正的自己？
做回自己，就是回到与自己的初见。
但人生其实是无回头路可走，只有一直向前，然后走到人生的终点。所谓浪子回头，是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走过的路，永远在那里。幸与不幸，成功与失败，都摆放在那里，像私人历史陈列馆。余下的路，你最好走得明白，别糊里糊涂，愧对了自己。
理查德教授也是。说做回自己，是将遗失的捡做一回。他像哲人一样悟出：“不要只是活着，要生活。”他于是恢复抽烟喝酒。抽大麻。和酒巴女招待闪电亲热一回。然后继续向前。然后更大彻大悟：“何不让死亡成为我们最亲密的朋友？这样我们终于能有一秒钟时间，一毫秒时间，来珍惜我们剩下的一点点时间。让我们好好生活，这样我们就能好好的死去。因为我们从未比这一刻，更接近死亡。”
影片的结尾，理查德教授对妻子说仍然爱着她，希望她有更好的生活。然后和女儿告别，驾着自己的车，离开几十年住熟了的家。在一个丁字路口，有左有右两条大路，理查德教授却毅然向对面暗黑无际的旷野驶去，渐驶渐远，没入黑暗。这是隐喻，又一目了然。
悲壮激烈，也快意平生。
2020.7.21–7.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