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与安禄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唐代文化艺术繁荣昌盛，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敞开博大胸怀，大胆吸收外来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兼容并蓄，为中原文化注入了新的生命和活力，从而呈现出灿烂辉煌的局面。以多姿多彩的唐代舞蹈为例，带有西域游牧民族豪放健朗性格特征的健舞，就曾在唐代风靡一时，其中最流行的三大健舞是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这些外来的舞蹈艺术，对盛唐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社会风尚，无疑产生过推波助澜的影响。
顾名思义，胡旋舞是来自少数民族、以旋转为主要动作的舞蹈。胡旋舞的表演形式是，舞者站在一个小圆毯子上，随着急促的音乐节奏，快速旋转蹬踏。《旧唐书》记载：“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新唐书》也记载：“以旋转便捷为巧，时又尚之。”这种矫捷、明快、活泼、俊俏的舞蹈，看上去朝气蓬勃，与盛唐时期人们的审美情趣十分吻合，因而大受欢迎。
胡旋舞出自西域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流行于西域诸国。康国又称康居国，系西域昭武九国之一。《旧唐书·康国传》记载：“人多嗜酒，好歌舞于道路。”可见康国是一个爱好歌舞的国度。初唐时，唐朝开拓西域，康国一度成为唐朝的羁縻国。唐朝曾在此设置过康居都督府，后因唐朝在与吐蕃争夺西域的战争中失利，被迫放弃了在西域的羁縻统治。盛唐时，康国曾多次向唐朝遣使进贡。由于康国人能歌善舞，“胡旋女子”也成了康国的贡品之一。《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开元初年，康国“贡锁子铠、水晶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诺、侏儒、胡旋女子”。《册府元龟》也记载，开元十五年（727年）五月，康国“献胡旋女子及豹”。此外，西域的俱密国、史国、米国、曹国，也曾在开元年间向唐朝进贡过“胡旋女子”。其中来自曹国的胡旋女子曹野那姬，还成了唐玄宗的姬妾，生下了寿安公主。盛唐时期胡旋舞风行中原，来自西域诸国的“胡旋女子”无疑是重要推手。虽然她们的身份是贡品，但从文化传播角度来看，她们是文化使者。
敦煌莫高窟中的胡旋舞壁画
不过，胡旋舞最初进入中原的时间，实际上比这更早。史料记载，早在南北朝时期，北周武帝的皇后突厥女子阿史那氏，就曾带来了不少西域的音乐舞蹈家，其中也有康国人。隋唐九部乐、十部乐之一的“康国乐”，就是在那时传入中原的。“康国乐”的舞蹈“急转如风”，据说就是胡旋舞。
此外，《旧唐书》还记载，女皇武则天时期，其侄孙武延秀，曾从突厥人那儿学会了跳胡旋舞。圣历元年（698年）六月，武则天派武延秀前往突厥和亲，迎娶后突厥默啜可汗之女。可是，默啜可汗认为其女要嫁的是李唐皇太子，而不是武氏子弟，所以认定武延秀是冒婚，于是将其扣押，直到六年后才将其放回。武延秀滞留突厥期间，学会了唱突厥歌和跳胡旋舞，回来后曾给武则天表演。武则天大约是第一次观看胡旋舞，看了之后夸赞不已。
胡旋舞传入中原的路径，除了进贡、和亲等官方渠道之外，来自西域的民间艺人，也是重要传播者。如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便记录了一位民间艺伎表演胡旋舞的精彩场景。天宝七年（748年），岑参随张掖郡田太守前往北方边境的同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以北）。在田太守举办的宴会上，艺伎表演了一曲胡旋舞，令岑参大开眼界。岑参于是作诗大发感慨：“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意思是，美人起舞好似莲花旋转，世上之人想必从未看见。然后用一连串的比喻，将胡旋舞的优美舞姿描绘得出神入化。最后甚至感叹：观赏过胡旋舞之后，方知中原的《采莲》、《落梅》等曲，不过是枯噪之声而已。既然胡旋舞如此激动人心，进入中原后极受追捧也就不难理解了。
敦煌莫高窟中的胡旋舞壁画
盛唐时期，胡旋舞在中原兴起后，出现了两位比较特殊的表演者——杨贵妃与安禄山。
杨贵妃，名玉环，宰相杨国忠的堂妹，原为唐玄宗第十八子李瑁的妃子，后被唐玄宗看中，于是让她出家为女道士，再下诏将她还俗，然后接入宫中，册封为贵妃。杨贵妃性格婉顺，姿质丰艳，擅长歌舞，通晓音律，深得唐玄宗宠爱。杨贵妃素以表演《霓裳羽衣舞》著称，殊不知她还是胡旋舞高手。有一次，杨贵妃表演胡旋舞，姣美的身姿左旋右转，如风席卷，似雪飞舞。一旁的唐玄宗看得情绪高涨，忍不住拿起鼓棰亲自击鼓助兴。由于太过投入，用力过猛，竟把羯鼓都击破了。
安禄山，初名轧荦山，本姓康，或为康国人，随母嫁突厥人安延偃，改姓安，更名禄山。开元初年，安禄山逃离突厥，成为幽州都督张守珪的部将。因骁勇善战，屡建功勋，迁平卢军兵马使、营州都督。天宝年间，安禄山平步青云，兼任平卢、范阳和河东三镇节度使，受封东平郡王，并被唐玄宗杨贵妃收为义子，极受宠信。安禄山是个大胖子，据说体重高达330斤，可能从小便练就了胡旋舞的功夫，发胖以后跳胡旋舞仍然十分灵活。他曾在唐玄宗面前表演胡旋舞，动作敏捷，如同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贵妃与安禄山这两位胡旋舞高手，后来竟分别成了唐朝国运转折点的重要人物和关键人物。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禄山与其部将史思明以讨伐宰相杨国忠为借口，从范阳起兵造反，史称“安史之乱”。次年六月，叛军攻占长安，唐玄宗仓皇逃往四川避难。行至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市西北），随行将士处死宰相杨国忠，并强迫杨贵妃自尽，史称“马嵬驿兵变”。至德二年（757年），在洛阳称帝的安禄山也被其子杀死。盛唐最著名的两位胡旋舞高手，以如此结局收场，令人叹息。
敦煌莫高窟中的胡旋舞壁画
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虽然最终被平定，但唐朝从此由盛而衰。进入中唐以后，盛唐时期的那种浪漫豪爽的气质一去不返，社会风尚和审美情趣趋于深沉悲壮。就乐舞而言，热情奔放的健舞被冷落，舒缓柔婉的软舞逐渐成为了主流。从中唐诗人笔下，我们分明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纠结。他们一方面怀念盛唐的壮观景象，另一方面又对外来文化产生了怀疑。如白居易、元稹等诗人，对于胡旋舞和胡旋女，就是持批判态度。
白居易在《胡旋女》诗的篇首，特地注明写该诗的目的是“戒近习也”，意思是要制止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白居易认为，当年唐玄宗迷恋胡旋舞，导致了安史之乱。现在胡旋舞依然盛行，当今的君主应引以为戒。诗中首先描绘了胡旋舞的主要特点，以及胡旋女出色的技艺，然后直奔主题：“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大意是：天宝末年纲纪败坏，大臣和嫔妃竞相学跳胡旋舞。宫中的杨贵妃和宫外的安禄山，两人的胡旋舞跳得最出色。杨贵妃因能歌善舞受宠被册封为贵妃，安禄山则被杨贵妃收为义子。安禄山用胡旋舞迷惑了玄宗的眼睛，以至叛军渡过了黄河他还不信安禄山已反叛。杨贵妃用胡旋舞迷惑了玄宗的心，以至在马嵬坡被赐死后玄宗对她思念更深。从这以后国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五十年来胡旋舞却未被禁止。胡旋女，请不要一味地跳胡旋舞，把我这首歌唱给贤明的君主听，让他领悟。
敦煌莫高窟中的胡旋舞壁画
白居易的诗算是苦口婆心的劝诫，元稹的《胡旋女》诗则心直口快，火力更猛。诗的开头写道：“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大意是：天宝末年胡人安禄山准备作乱，西域诸国又进贡了胡旋女，胡旋舞把唐玄宗迷得晕头转向，胡人的妖气于是弥漫到了长生殿，导致朝政败坏，国家倾危。然后描写胡旋舞的优美舞姿以及奸臣如何获得君王恩宠。最后用唐玄宗的结局和奸臣的下场，警醒世人。
白居易和元稹都是中唐顶呱呱的诗人，但把唐朝盛极而衰归咎于胡旋舞和胡旋女，显然有失偏颇。虽然胡旋舞是胡舞，安禄山是胡人，且擅跳胡旋舞，但胡旋舞与安史之乱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唐朝的兴衰，主要在于用人的得失。开元之治的成功，除了唐玄宗本人励精图治外，这一时期的宰相姚崇、宋璟、张说、韩休、张九龄等功不可没。天宝年间朝纲不振，原因在于唐玄宗则沉溺酒色，不思朝政，导致当时的宰相李林甫、杨国忠的擅权乱政。所以，安史之乱的爆发，最根本的原因是唐玄宗用人失误，绝非外来文化之过。想必是直接批判唐玄宗风险太大，白居易和元稹只好让胡旋舞和胡旋女来背“盛世危机”这口黑锅。胡旋舞和胡旋女显然比窦娥还冤。
胡旋舞传入中原，拓展了人们的艺术审美视野，是妥妥的正能量。包括胡旋舞在内的外来文化在唐代的流行，不仅促进了民族文化融合与交流，而且使中原乐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丰富了华夏文明。敞开胸怀，兼容并蓄，是自信，更是智慧。（文/谢志东）
敦煌莫高窟中的胡旋舞壁画
来源；历史的味道
